三月雪对牛兰学散文集的美学评论《美的邂逅》

美  的  邂  逅

                                  ——牛兰学散文集《听花开的声音》美学探究

三月雪（河北）

 

    “发现海棠花的未眠，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美，在不断演变。但是，先前的美却不会泯灭。”

    “能够留下来的，便是民族具有的美，便是永恒的美。”

    当我看到牛兰学的散文集《听花开的声音》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了川端康成的这些文字了。川端说，人们发现美是有限的。因为那是在纷繁的生活中，我们很少能够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很少能够让纯粹的自然渗透到通明的内心，喧嚣、浮躁迷乱了我们的沉静，我们的心早已经偏远了。“惟有幽人自来去”，我们已无法做到；“坐看云起时”，我们也无福消受，“江上数峰青”也许是别人的忧伤。而兰学以他的散文篇什在纷扰的生活中悠然的找到了美的路径，美的表达，为我们呈现了美的盛宴。

    乡土的凝视与精神的回归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只要你作为客体存在，就应该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就应该诉诸文字而成为一种独立意识或者精神的存在。人不单是靠吃米活着，巴金如是说。这就需要我们寻求可贵的精神食粮，尤其是在那艰难的日子里，我们都可能感受到心酸与苦楚、幸福与荣光，但这何尝不是带泪的微笑？兰学的散文是从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是从血脉里流淌出来，幽幽的，有着他自己的芬芳，有着他自己的世界。生活往往以这样的方式给予我们馈赠，当我们苦痛的时候，而阳光又照耀在了脸上，我们的心里，大地、河流一下子宽阔起来，亮堂起来，这就是泥土里的生活，泥土里含着露水的歌谣。但它又是美的，幸福的，我们并不觉得它是苦的，这是对自然的眠歌，对生活的回望，对时光的漫溯，对人生的憧憬。

    《听花开的声音》这篇文字让我回味了很久。

    “春天的脚步轻轻地，重重地，呼呼地，咚咚地向我们走来。大雁飞回来了，在天空写下春天的字迹；杨花开了，在枝头报道春天的信息；栁枝变软了，出现了绿绿的鹅黄，一眨眼变成两片叶子，在暖风中翻飞。”写的是花开的声音，他的触觉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春天的音讯，已透入到了内心的每个角落，将我们心中的尘埃和灰暗都排遣了出来。形制上的短句、音节上的复沓、意象上的缭绕形成了美的音调，美的旋律。如果仅以这样的方式演绎，我的心并不惊诧，你看，“卫运河大堤上的小草，远看还有近看似无，三两天就变成一片一片的绿色；小河的冰凌化开了，河水欢快的向远方流去。”这就有了层次，有了地域的特色，着实让我爱怜，“卫运河”这个词语的引入，便让我、我们想起家乡，想起了所怀恋的人物与情事，然我们无法逼近却又无法远离。任何好的语言都会大于它的形象，给予我们以美的蕴藉和美的享受。“就在我们家的小院里，春天的脚步就更快了。红果树最早长出绿芽，一天不见就长出几片叶子；爬山虎在墙上去年还未落去的枯叶缝里，忽然就冒出一大片紫色的嫩叶来；竹子的叶尖也探出小小的竹叶尖来”接着又写到自己的家中春景了，人与事移用过来，这篇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就能够达到一种情境了。常言，爱屋及乌。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往往容易想到文字之外的意味来，这究竟是拥有一颗怎样的素心的人呢？文字因理解与共鸣而予以敬畏，它不能够区分时间、地点和环境，与自己的心灵上敏感的位置悄悄描摹了一个简略而又复杂的坐标体系，等待着春天的信息……美的遐想是无垠的，纯粹的，没有丝痕划过平静的湖水，那是一颗明亮的心……

    这篇作品从美学意义上分析，这里，词语的音响、音节的叠唱、频次的冲撞、蜂鸣已经由此延宕开来的河流；这里，景深的挪移、空间的转换、聚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撩人情怀，都符合了人们的审美心理与意趣的进程，渐次推演开，给人以心灵的上的愉悦，煞是美的。亚里士多德说，所有善的东西都是美的。兰学的散文也是。

    此时，川端的《春天》又映现在我的眼前：

    每年春之将至，我一定做梦。……

    我一度的确想写自己亲眼仔细观察到的春天，写春天来到山野的草木中。然而，在我到处细心观察而未下笔的时候，春天的嫩叶和花却匆匆地起了变化。我便想来年在写吧，我每年照例要这样的梦。

    川端的文字很短，像水滴亲吻了湖面。但他也没有写出心中理想的春天的模样；我记得老舍应邀为友人写《济南的春天》文章的时候，而是甩开主题却写了济南的秋天，因为在作者的心中济南几乎是没有春天的，那么秋天权作春天吧。是的，每个人心中的春天是不同的，但却有着相同或者相近的根由，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这里的例举并非是要说明兰学的造诣有多么高远或者遥不可及，而是说散文的写法实在没有定法。胡适曾经给散文以最朴素的含义，“散文最初不是抒情的，那是实用的。记事，达意，说理，都是实际的用途”。

    《母亲的纺车》《月饼花儿》是对亲人的追忆。“春天里她坐在屋地上的板凳上，摇着风，摇着雨，摇来杏谢桃红；夏天里她坐在绿荫里的蒲团上，摇着云，摇着雷，摇来蔚蓝田野；秋天里她坐在胡同口的土台上，摇着月，摇着星。摇来金色满院；冬天里她坐在土坯炕的炕沿上，播着露，摇着霜，摇来瑞雪丰年。”吴伯萧的《记一辆纺车》还没有走远，依然吱嗡有声；我在这里引用吴伯萧所说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他说：“说真话，叙事实，写实物，实情，这仿佛是散文的传统。古代散文是这样，现代的散文也是这样。”文字是有温度的，在冬天里为我们御寒，兰学的文字就有这样的质地和成色，韵律、场景、情节、意象以及朴素的情怀，都会让这些文字融入我们的内心，逼近我们的灵魂。对亲人的感恩与追怀，我们不能够论及雅俗，我认为它是美的，美在情怀，美在给予，美在母亲就像今晚的月色一样再次照亮了我们柔弱的内心。“纺车声声，伴随我童年的成长，悦耳动听；纺车声声，充满我少年的梦境，悔恨重重；纺车声声，储存我青年的记忆，余音重重。那是母亲奏响的纺车声声。”很多的时候，我们以遗憾的方式让我们的精神返乡，回归到它的本真，这中间就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我们，在昭示着我们。

    《月饼花儿》也是澄清的文字。母亲制作土月饼的流程以及自己的制作的模具，都写得有层次，有声色，尤其是那样的年月生活条件艰苦，但却充满了欢乐，在自己的心里不断地放大、过滤，让美好和纯粹得以延续、鲜活。雁翼说过兰学是“善思的人”，这是有着天赋的；很多事与人，在行走的路途中，都没有经得起风雨而一点点的走散了，散了就是散了，没有诗意，但有些人却看到了雨后的彩虹，让蜃景幻化成了真实，那不是梦。我认为牛兰学就做到了这一点。

追忆往往是最高美学的范畴，赵鑫珊称之为“甜美的忧郁或忧郁的甜美”。柏拉图说，“对于真理的认识、对于美的把握，不是来源于对于具体事物的接触，而是对自己灵魂在未肉身化之前与理念世界合一状况的回忆”。这在某些方面说明回忆往往在人们的认识、价值、审美愉悦的散点上有着不寻常的魔力，而且往往会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而增长，这是审美的基本的诉求。

    他的《母亲的纺车》《月饼花儿》这两篇作品，在我编辑的刊物上发表过；他的《拜访两棵古树》《诗歌“我是一堵墙”是雁翼精神的集中体现》也在最近我编辑的杂志上发表。这里仅从《拜访两棵古树》做美学意义上的探究。

    这篇作品我看了很多遍，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都能够让我心潮起伏，无声的泪水淌在心里，让我去寻找美的坐标。我总想，一篇好的文章很容易让人在陌生的地理版图上建立起遥相呼应的契合点，而这种契合点越是经过时间的打磨越显得饱满、圆润，而以致让你与其他的区域、人物、事件等都消失、不存在，而只有与你心中所契合的那部分组建成了唯一性、排他性、独占性的想念与牵绊。也正是这样的情境之下，我认为才能够产生深度的情感，为什么我们平时总说千里迢迢也能够找到那个惦念的人，甚至以生命的代价的折损也是一种美、凋零的美呢？究其因，这种美的愉悦能够在人的神经机理秘密的构建根深蒂固的联系，你以致认为它就是美的，美的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者说在美的世界里，按照黑格尔的说法，那就是我们需要的感性的显现。

    这篇文字首先从构思上来分析，它拥有着跌宕曲折的美。“拜访”竟成为了兰学心中解不开的情结，它是那样的难！越是这样，就越能够引起人们对美的探险之旅。这三次的前往情形各有侧重，层层铺垫、预设布置，然而兰学通过巧妙的链接将种种细密的情怀隐藏在文字的背后，让读者去经历、起伏与体悟。第一次应该说近在咫尺，但天公不作美、外物干扰而惜别；第二次则是刚走几步而又折回。四美具，真是二难并啊。第三次才真正意义上与三四百年的古树相见，在作者的内心这棵树所占据的位置不亚于一位美人所应该拥有的位置，否则他也写不出这样富有诗意般的芍药文字。假若这篇文字只写对古树的膜拜，我认为只是在心里仅是完成了一个所谓的释然，不能够触动读者的灵魂，兰学的高明之处在于用他的手笔又将我们的思绪抛向半空再向上绕了三匝又突然抖落了下来，这种音乐的旋律之美极具掳掠性以渗透到读者的骨髓。

    他站在卫运河的始端，眼界顿时开阔廖亮。古树、大地、河流在心的水面相互映衬，绚丽多姿，气势磅礴。“20多年前，我曾在这三河交汇的沙滩上玩耍、打滚、野炊，而今这里已是一片树林。站在大堤的卫西干渠渠首上，我向西望着，两行林带拥着一条绿水向县城流去，大约几公里就是令湖公园，再往下游就是公主湖。我豁然开朗，这‘一座神庙、两棵古树、三河交汇、千亩树林、万仓遗址’不就是馆陶县的万仓风景名胜区吗！两棵古树让我有了新的感觉，春天，不，包括夏天和秋天我一定都会拜访穿上衣服的古树和硕果累累的古树。”这节文字将我们的情绪推向了审美的高潮。这几个关键词尤其让我畅想尤多，我不能够听到河流，看到河流，因为这一下子让我的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家乡，尤其是兰学笔下的这条河不也是从我们的家乡这里流淌而过吗？我的这里与他的那里，遥相呼应的两个地方不就是因为河流将我与他建立了情感的坐标体系了吗？是的，河流所流经的地方也会悄悄捎去我的问候。如果友谊之间能够如此，也就足够。当然，对于河流的深层次精神的审美远不止于这些，因为每位读者的经历不同，所蕴藉的情感也就有了多样繁复的变化而让我们的生活显得那样妩媚多姿。

    在兰学的作品中有一篇《亲亲虱子》，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从审美的角度上来说，这很难具有感受到美的潜质。不过兰学只所以这样写也有他的初衷。在上个世纪70年代上高中时的他，一定是饱受了个中的苦楚、无奈以及在无望之中憧憬美好，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情愫，才可能有了这篇作品的诞生，怀念也罢，珍惜也是。但我们都不可能否认那年月人性的烛照、人性的美，每个人在那时的内心都是强大的，——必须要活着，而且要坚强的活下去，才能成为人啊！纯粹的信仰，对于肉体、物质、精神的挑战极限不得不屈服于朴拙而又伟大的人性。我们不能够鄙薄阿Q对于虱子的看法，那是祖辈的沉积与民族的劣根使然，反而我们应该报以敬重，而且是深度敬重。苦难往往与荣光相互伴生，泪水往往与欢乐相拥。这倒让我记起一篇《洗澡杂记》的片段来，大意是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的脖子很黑，在上学的时候被一条浅浅的小河淹死了，当人们在处理少女的丧事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她赤裸的小身子包着一层黑皮像穿着黑色紧身衣一样的泥垢，是啊，她干净而纯洁的来到人间却又以这样的方式与那个深爱着她的时代作别！

波德莱尔认为“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是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的特权之一。闻一多创作《死水》的缘起是一条臭水沟引发了诗人对时代的内心的愤怒，他借用“翡翠、桃花、罗绮、云霞、绿酒、珍珠”等意象来唤起人们对“死水”的憎恶。其实，他们在诗歌运用技巧、色彩、意象等方面在本质上有着相同的层面。

    另外，这部文集的其他篇章，诸如游记、报告文学、杂感不再深入分析。其游记涉猎面之广，其报告文学挖掘之深，其杂感辨析之透，都是值得借鉴的。散文的写作除了基本的技巧之外，更注重的是要选准角度、立意匠心、布局经营，要写出自己的序列，要从众多的杂音中筛选出最佳的色调、配比，也正如李广田说：“至于散文，我以为它很像一条河流，它顺从了壑谷，避了丘陵，凡可以流处，它都可以流到，而流来流去却还是终归大海，就像一个人随意散步一样，散步完了，于是就回到家里去。”忠实记录生活，可以走这样的路子，但更重要的是应该让艺术高于生活、美于生活以成为人们精神层面的调剂者与指引者。要从个性中寻找到普遍性、从偶然性的因子中寻找到其必然性，探究其内在的艺术规律。梁晓声说，“将身边发生的记录下来就是遗产，都是有意义的。你们要做能够领略文化之美的人，并将这种美德传达个更多的人。”

优秀的文章必须要接受读者的品读、审美，进而精神消费，也就是生产、介质、消费三个环节应该是完整的，这样才能够说这部作品初步完成了它的使命、实现了它的价值。这正如陶山的黑陶一样也要经过匠人的雕饰、窑变、消费一样才能够展现出黑陶的艺术魅力。纳博科夫曾说，“读者在欣赏一部天才之作的时候，为了充分领略其中的艺术魅力，不只是用心灵，也不全是用脑筋，而是用脊椎骨去读的。”这说明读者对于优秀的作品应该保有敬畏之心，也应该像作者写作时候的那样，读者也要全身心的投入。这也暗示对于艺术美的追寻的路径是幽深的，是曲折的，是需要人们不断的丰富它，一次次将美荡开而又收拢，艰难的抵达美的圣境。

    以上文字已经足够说明兰学散文的美，就像人生的足迹一样，有些只能够用来追忆，而有些只能够用来回味，而有些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依偎，让人用文字取暖。馆陶很近，就像调皮的卫河在这里无故的甩了一个大弯；但也很远，总感觉她在河边的高岗，白鹭云起，碧波向晚，薄暮的钟声浮掠过水面……这一切，我们却又无法抵达，就让她保持着优雅的美和古老的歌吧，消隐和真实、存在和遁逸，又都是无辜的，纯粹的。良宽有言，“望断伊人来远处，而今相见无他思。”那一定是让我们颤栗的。经过一次寻美、审美与探究美的路径的跋涉，我们也就要结束了这次美的旅程，但美依然在前方，还在等待着我们。我也真实的发现：

    兰学的散文是美的，古老的陶山是美的，卫运河是梦中的伊人，尤其艳美，是为“美的邂逅”。（2014年9月17日晚10时 9月18日再改于文联）